我校学生在第13届中国中学生作文大赛中荣获一等奖
校园新闻 浏览次数:1517 发布时间:2018-06-05 10:10:41

近日,第13届中国中学生作文大赛(2017-2018)落下帷幕,我校高二(2)班叶欢和高二(3)班杨辰嘉喜获全国一等奖。此次浙江赛区共有九位同学获得一等奖,我校为唯一获得两项一等奖的学校。


附1:获奖作品、指导教师点评
最柔软的遇见
高二(2)班 叶欢
果然,还是会害怕。
关掉灯的那一刻,所有的恐惧又汹涌席卷而来。本以为,一切总都会结束的,可万没想到黑夜竟不肯施舍分毫的喘息,只是一味穷追着,穷追着,穷追不舍,狰狞毕露。而我,却只能在这被蛛网封锁的旮旯里看着尘埃积满又洒落,做一个乞求白昼的妄想症者,央告时间能够将过去撕得粉碎,扯开一道缝隙让希望得以透行。然而,事与愿违,这便是生活。
那四天的经历,是我这一生即使剜肉刮骨也削不掉的阴影。我无法忘记那个夜晚将我推下楼梯的那双手,无法忘记她的故作惊讶和冷嘲热讽,或许摔下一整层楼梯的疼痛是我唯一可以忘记的了。我开始害怕,害怕走在自己身后的人,害怕脚下的每一级台阶,害怕所有黑暗的环境。在漫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只能在寂静的夜晚无声哭泣。时隔五年,我至今依然无法想象那时的我究竟是如何做到向别人露出高兴的笑容的。那或许,便是我习惯于伪装的开端。戴上面具,整理微笑,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实在不敢轻易将自己的内心展现于人。谎言越垒越高,伪装也愈来愈厚,交织在一起,成了用来保护自己的坚硬外壳。
“眼泪真是个不值钱的廉价玩意儿,可却人人喜欢,人人都爱。”小学六年级的我,写下了这么句话。即便现在读来,仍对那时的回忆有些心悸。
她是个傻气的人,其实不是傻,是简单。但在当时的我看来,就是傻。没有一点心计,所有的心思都摆在脸上,每一天都笑得乐呵,一个十足的“小学生”。一看,就是个未谙世事的人。看不透别人说的谎,也听不懂别人的话里藏话。她大概算是平时和我关系不错的一个吧,坐在前后桌,偶尔也会聊几句。最开始总是随口应付着她的没话找话,本以为自己已经委婉且明确表示了对她的话题毫无兴趣,可她却依然常常听不懂,只是一个劲儿自顾自往下说,于是我便也只能趁着她讲话的间隙胡乱附和几声,想不到就这么一来二去,就熟稔了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和我一起去吃饭,每天中午总是莫名其妙地等着我,一边催促着我快些收拾。我总担心她不是真的等我,可曾经的那些让我只是压抑得厉害,着实不敢抛问。直到有一天,前思后想了许久,才鼓足了勇气,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在等我吗?”
“不然呢?”她似乎愣了一下,有些不解。
是啊,是该不解了,她怎么可能会知道我的故事,我那每次提及都是自扯伤疤的故事。只是那一句反问,问怔了我所害怕的一切,一下下扣打着我,在我心里荡出了回响不迭。我企图伸出手去触碰,却被自己冷冰的外壳所阻挡,于是便只沉默着,沉默着,没了下文。可内心深处的不安还是让我变得尖锐敏感。不知为何,我总有着不知从何处而起的小心思,每每故意慢上一拍,让她等着我,有时甚至因此成了全班几乎最晚走的几人之一。我总觉得,让她等着自己,或者说有人等我,是那时的我所能感受到的幸福。我知道,这样的幸福,有些病态,但那时的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想要这样做的冲动。在她面前,我掩饰得极好,把我所有的阴暗都遮了去,附和甚至是迎合她那所有幼稚天真且不切实际的想法。她甚至一度兴奋地认为我与她是性格极其相像的一类人。当时内心虽觉有些可笑,但却也松了口气,她应该不会离我远了,应该会一直等我了吧,我想。
本以为,会一直这般如此下去,可每每她笑着对我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时,我便总能听到自己破裂成缝的声音,可那些回忆,总是悄无声息地淹没所有的内疚,招致着一个个杜撰的谎言。这一场由我而始的闹剧,我却不知该如何收场,该何时狼狈荒唐落幕。我实在是个过于胆怯的人,当时的我竟只一味如一个死刑的被宣判者一般,垂头等待着最后的呼吸,而无丝毫残喘的希望,只想着最后破罐破摔。到那时,便是真的结束了吧。
那一段时间,回忆总是时不时笼罩着我的全部。倒在床上的垃圾,第一天便被肆意翻开的日记,配着周围人的所有嬉笑,被减碎的钱,踩乱在地上的衣物,故意灌进饮料瓶的自来水,我本以为那已是几乎尽头了,可没想到这却只是个短小的开端,后面一切的一切,于那时的我,天崩地裂。那一段日子,仿佛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浑浑噩噩间,总感觉自己又站在了那个楼梯口,于漆墨无声处,被轻轻推下,就此跌落梦醒。
本以为再勉强也总可以稳住自己的情绪,可那天,她那一句询问,却让我无处可逃。
“你,最近没事吧?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眼泪确实是个廉价东西,可我,却也只是个廉价的普通人。那一哭便是半个小时,到最后再没有一滴泪了,仍自顾自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嗫嚅着我对她所有的隐瞒和欺骗,絮叨着我曾经的那些回忆。我垂着眸不敢看她,只觉无地自容,可她却也只沉默着,沉默着。过往的一切又在窒息着我了。我,是个过于爱说谎的人,也实在不敢乞求她的原谅。
大抵又过了许久,我胆战着打破了沉默,“我确实,是个挺差劲的人吧。”不知为何,心里竟还总抱了那么点试探的巴望,也许,也许她真的愿意,愿意原谅我这样的人呢?可她却也只是一言不发。眼眶早已被哭得干涩红痛,我又陷进了那一天,那一个晚上,嬉笑着的推攘,米白色瓷砖上混着水的摔倒,从顶浇下的冰冷,扯住视线的湿布,摸不清方向的殴打,掺杂在因砸空而敲在地砖上的清脆砰响声里,是模糊在视野里不知哪张寝室床底下被撕成碎片的日记本旁的晕倒……
“还好吧。”她撇了撇嘴。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仍有些不敢看她。“走吧,该回寝了。今天可是在寝室晚自习的。”她那轻松的语调让我无处躲藏,“对不起。”眼里带着掩饰不及的慌乱和不知所措。
“我原谅你,所以,我们走吧。再晚了说不定宿管就锁门了。”
“好…”似乎是无事了吧。两人极为默契地各自整理着自己的东西,时不时说笑几句,对刚才的事情都避而不谈。
那一天的雨下得极大,大到几乎看不清雨丝,如幕倾注,砸在地上的嘈杂响声搅得人心烦意乱。我和她隔着伞根本分辨不清彼此的声音,索性便扔了伞直接冲回去,许是全身早已浸透了水的缘由,干脆专挑有水的地方便踩进去,就这样一路滴着水进了寝室楼,相互看着都觉得彼此狼狈不堪,相视着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她忽然问道:“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是什么时候开始,用谎言埋葬所有的真实。是害怕,怕受伤害才龟缩一隅?是怯懦,懦弱于过去的一切?还是担心自己的性格过于糟糕而不敢坦诚相待?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只是一开始习惯性的伪装,变成了我一直以来的假言假语。这样想着想着便发起了呆,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忽然回过神来便连忙向四周转头望去,寻找她的身影。幸好,她就在身后,慌乱的心也就此安定了下来。
这才发现,似乎总是这样,一个人走走多了,便习惯了走得快,于是便总是走在前面,然后开始习惯性的发呆,突然回过神来,看不见她的时候总是会因为缺少安全感的害怕而回头去寻找她的身影。可每每便会发现,她就在我身后,视线一对上便是相视一笑。而她见我回过神来,便会快走几步重新陪在我身旁。那是一种我苍白的语言无法描述的心情,一种释然的放松感。可这一次,她却抓住了我的手,“算了,别想了,没事的。”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纠结,“其实,我想说的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旁边,会是你——”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扭来扭去,面上的表情也不断变化着,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是一味咬着嘴唇,扭动着眉毛。
“难道是心灵的支柱?”我见她顿了这许久,便开玩笑地随口接了一句。
“不是。”她似乎有些急了,“是——是——”
“我一定会是你最后一道防线。”
那一句话,把我说愣了许久,我从未想过她这样一个连拉着手一起走路都觉得别扭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煽情的过头的话语。
难得的,我只在她脸上看到了认真,连平时几乎是标志性的傻笑都不见了。
我从未想过会如此,可却偏偏就是她这样的一个人,敲开了我坚硬的外壳,跌跌撞撞地拥抱在了最柔软之处,告诉我,会做我的最后一道防线。
那一刻,所有的情绪,溃堤泛滥。
我想,遇见她,那是我最柔软的遇见。
指导老师点评:
这是一段少年的故事,一个曾经受过伤害的女孩,胆小、慌乱,不愿相信,以隐藏、欺骗伪装自己,层层的心壳,最终被一份绝对的信任撬开。这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子,一位真诚的写作者:勇敢回望灰色经历,细数内心沉浮,以文字回馈友情,以文字蓄积勇气。最柔软的,莫过于“愿意相信”。如此真诚,如此热爱,文学和艺术的种子才悄然萌发,生动、形象、有劲。(李芳)
感恩生命
高二(3)班 杨辰嘉
楔子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
白,除了白色再无其他。白色的墙,白色的地板,白色的袍子。白到窒息,白到压抑,近乎透明而不可思议。
但却莫名温暖。仿佛有光从白色的墙壁中渗透进来。白,却不单调。
墙上有七扇门。说是门可能也不太准确。它们只是七块被分割开来的墙,没有门把手,也没有门铃,只有一条无法看到外面的门缝。
我敲遍了所有的门,没有回应。我试着破坏它们,但显然,我失败了。我想,我是无法离开这里了。
既然无法离开,我也懒得再努力。我席地坐下。地板凉凉的,很干净,手摸起来像玻璃,但坐下后又觉得陷在了云里。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尝试着回忆。
孤独,无助,冷清,绝望,絮絮叨叨地抱怨,千夫所指的狼狈,冰冷潮湿的墙角,猎猎刺骨的朔风……
宛如地狱的黑夜,电闪雷鸣的大雨,瞬间空白的强光,凄厉尖锐的刹车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粘稠的红色和浓重的黑色……
我想,我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了。我也知道,这是哪里了。
我想,我大概死了。
死了也挺好的。
我恨极了,那个世界。
Ⅰ
身下的地板清爽而柔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蜜的味道。在我意识到我的死亡以后,思维好像陷入了混沌的泥潭,无力挣扎,也不想挣扎。我昏昏沉沉地似乎睡了一觉,却又异常清醒。清醒地感觉到昏沉的感觉。
墙外的白光似乎更强烈了一点,但透过墙壁的还是温温柔柔的淡淡金色的光晕。
懒懒地躺着,闭着眼睛,其他的感官仿佛被放大了。身边的空气泛着雾气般的清香,像是隔壁院子里随风飘来的桂子;地板如平静的水面般柔软,荡漾着柳絮惊起的波纹;耳边萦绕着细声细气的哭声。哭声?
我坐起来,仍旧闭着眼,细细判断哭声的来源。是一扇门。原本空无一物的门上,出现了一个金色的罗马数字Ⅰ。我将耳朵贴近门,更清晰地听到哭声。这哭声似乎可以断定是从门那边传来的,又似乎是从任何方向传来的,亦或者说,是从我的脑海中传来的
我轻轻推了一下门,竟然可以推动。
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推开了门。一片金光笼罩了我。如山间浓重的夜露晨雾。
金色的雾渐渐散了,我发现我站在一间破旧的屋子里。堂屋屋角的玉米堆占据了房中屈指可数的不漏雨的地方,风从瓦缝中拼命地钻进来,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条勉强挡住了破碎的窗。这个地方我太熟悉了,墙上每一个可以看到外面阳光的洞,每一条可以闻到邻居家炊烟气味的缝,我都了如指掌。
这是我曾经生活的地方。
我向着其中一个房间走去。房门紧闭,细细的哭声被一个不间断的苍老的女声所掩盖:“一个女孩,女孩,女孩……该死的女孩!都怪你这不争气的,你怀孕时我让你干农活了吗?我让你打工了吗?我让你做家务了吗?我那么辛辛苦苦地伺候你,还不是因为算命的说你是生男孩的命,你竟然生了一个女孩?养女孩有什么用?长大了还不是一盆水泼出去了!不如赶快找户人家送出去……”一个干哑的男声抢过话头:“妈,你少说两句吧。”女声猛地尖锐起来:“长大了啊,翅膀硬了啊,敢这样和你妈说话了啊。我可都是为了你好,没有男孩以后整个家庭都毁了啊。女孩养大还要浪费粮食,又不能传宗接代,你想想清楚,我去找找那户人家愿意要这女娃的……”门随着“嘎——吱”的声音打开,我连忙躲进阴影中。一个伛偻的妇人迈着碎步走出来。我撇开眼,不欲再看。
这是我曾经生活的地方,也是我心中恨意开始滋长的地方。
这个人,是我第一个痛恨的人。我的奶奶。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但既然来了,总要看一看小时候的自己。
我再次站在房门前,思索着如何解释我的身份。手指碰到门上时,我发现我多虑了。我的手指悄无声息地穿过了门板。脚步微动,我见到了十几年未见的陌生人。十几年光阴,脑海中的面孔已经模糊,而我也不想记住他们。我的父母。
空气一片寂静,沉默凝成了固态,时间滞留不前。没有老钟的滴答声,但某个角落雨水的滴落依然可以让人心烦气乱。木讷的男声打破沉寂:“媳妇儿,你别在意。”床上的瘦弱女子抬起了头,更加抱紧了手中的襁褓。男子带着憨厚的笑意又接了一句:“咱闺女不会给任何人养。”
房间再次静了下来。我意识到没有人看得到我,便凑到了小婴儿的身边。婴儿却似乎被惊醒了,睁着带着水雾的眼睛,盯着我的方向,澄澈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却没有反射出我的影子。她盯着我,一点一点地绽出笑意,如同花骨朵绽放的时刻。她的父母,或者说是我的父母,察觉到婴儿的目光,纷纷抬头看向我的方向。我往后退了一步。我知道没有人看得到我,吓得我后退的,使他们眼中的笑意。那样淳朴而温馨的笑意。只是往这边看了一眼,他们又低头逗弄初生的女儿。
我恍恍惚惚地走出了房间。
我恨这个世界。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我从未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善意。
从我出生开始,上帝就遗忘了我。
我一个人在黑暗中挣扎,直至死亡。
可是,那样的笑意,我从未见过的笑意——应该是,我从未注意到的笑意……
不,一点笑意,怎么可能驱散多年的阴翳。
Ⅱ
当金色雾气弥漫开来时,我没有动。当金色雾气逐渐散去时,我也没有动。又回到了白色的房间。
我还没有缓过神。这样的父母,这样的笑意。
若是我的眼神可以看穿墙壁,我面前的墙怕是已经是残骸。若是我的苦笑有味道,周围的空气也会留下眼泪。
阴翳笼罩的长梦漫漫无期,阳光也会被黑暗同化。
我静静地吞没嘴角的最后一丝苦涩,将不该存在的我的脸上的嘴角上扬吞没在冷漠之中。独自舔舐伤口,这种事情做得多了,便也不痛了。
又有一扇门出现了新的金色罗马数字Ⅱ。我不再停顿,推门而入。
依然是婴儿的啼哭,但明显比上一次的响亮。依然是破旧的房子,破旧更甚于之前。我已经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是弟弟诞生的那一天。也是我渐渐消失在这个“家”中的那一天。
说是“家”都不准确。在弟弟出生前,五年来我唯一的印象只有奶奶说不完的训斥苛责和妈妈的忍气吞声。爸爸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城里打工,留下的印象只有一次次远去的背影。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家的温度。
我穿过弱不禁风的木门。依然是那一张潮湿的床铺。奶奶抱着孙子兴高采烈地又逗又哄,眉飞色舞地连身板都比平时挺得更直:“吃了我家那么多米,总算生下一个胖小子了,这下可好了,还是男娃看得顺眼啊,赶明儿抱出去给那些姑姑婶婶的看看,我家也是有孙子的了!”在外打工的爸爸也赶回家了,站在床边看自己儿子,竟像从来没有过孩子那样手足无措,只是傻傻地笑个不停。妈妈倚在床上,目光温柔地黏在孩子身上,仿佛世界再无其他。而“我”,缩在墙角,穿着灰色的旧衣服,若不是那双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羡慕和厌恶太浓烈,连我都要将她忽视于灰黑的墙色中。没有一双眼睛看到她的失望与孤独,也没有一点关注缓解她的痛苦与无助。
失望和恨意都是被一点点积攒下来。恨,最残忍的地方,是让人毫无防备。不像喜欢,开始就有一种错觉,叫相见恨晚。
其实也不是没有目光和关注。男孩的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墙角的灰色身影。他看着角落中黑白分明的眼睛,渐渐收了哭声。他扭曲着脸,沉默了片刻,又哇哇大哭。三个大人纷纷上前去哄。
墙角的眼睛,阴暗一闪而过。
我站在五岁的“我”对面,发现恨意的萌发比我以为的还要早。
什么时候开始的?慢慢积累的恨意。是弟弟的出生吗?还是奶奶的谩骂?还是因为我的灵魂本身就是黑色的……
我不记得了。但没关系,什么时候开始的并不重要。我只要清楚,我的恨没有尽头。
Ⅲ
雾色变成了橙色。可我的心情没有被温暖的橙色感染。我冷冷地等着恼人的雾褪去。往往就是这样,戴上心情的有色眼镜,顺心时事事顺心,烦躁时事事违心。
我从来不喜欢任何一种颜色。喜欢,这种心情离我太远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泛起了苦味。往常,这种苦涩可以完美地隐藏在毫无波澜的眼神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想笑。笑自己的狼狈,笑自己的可笑——为自己的曾经惊起波澜。我以为我早就忘了,早就不在乎了。可笑。
我扭曲了脸,想摆出笑脸。可是连苦笑都摆不出来了。脸上的肌肉,太久没有组成“笑”这个表情了。
还没成功摆出笑脸,脸上的肌肉再一次凝固。
扭曲的脸。弟弟的目光。沉默。
难道,当时那个出生不到一天的婴儿,在尝试着笑——对我笑?
这次我成功摆出了冷笑的表情。呵,人死了脑子也不太正常了吧,竟然还学会了自作多情。
一推开Ⅲ的门,嘈杂的声音伴随着近乎于红色的雾扑面而来。尚在雾中,孩提清脆的言语不受阻拦地传入耳中:“没人要的孩子!你被送人啦!”“送人啦!送人啦!没爹娘啦!”不用看,我就知道他们口中的孩子,是我。
那一年“我”七岁,但是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要小。“我”是直到跟着爸爸走出家门才知道“我”要被送走的。同村的孩子打打闹闹地站在“我”的两边,叫着嚷着。“我”惊讶着抬头,看到爸爸的背影,曾经憨厚地笑着说“咱闺女不会给任何人养”的男人没有一句解释,低下了头。“我”回头,奶奶笑着和聚过来看热闹的婆婶聊着“我”的价格,妈妈抱着两岁的弟弟,远远地站着,看到“我”回头后,顿了一下,转身回去了。耳边依然是来自同龄孩子的嘲讽:“小心点哦,后母很凶的哦!”
我知道我别无选择。“我”没掉一滴眼泪,只是心中的种子失控地发了狂。我没有家,也没有了温度。
“我”甚至没有了惊讶的表情,沉默地随着男人来到村口。男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手中的小小包裹递到“我”手中。“我”也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向村口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一对男女。“我”的养父母。
养父养母有些无措,慌乱地蹲下身,养父摸了摸“我”的头,接过了“我”小包裹,养母握着“我”的手,脱下了披肩小心地包住“我”。
我的肩上仿佛也被披上一层看不见的披肩,带来浅浅的不易察觉的温暖。
Ⅳ
红色的雾令我炫目,我闭上眼睛等待雾散去。手情不自禁地拢上肩膀,守护住一丝丝的温暖。养父母……
养父母那样温柔的一面,已经太久没有看见。其实,越是冰冷的人,心底越柔软,也更珍惜温暖。
平心而论,养父母不懂如何去爱,而我不敢去爱,也不愿去爱。我们都不是故意冷漠,但都兢兢业业地守住了各自划的那一条线,小心翼翼地生怕跨过了线一丝一毫。我们做了十年家人,朝夕共处,却比路人更客气。仿佛无形中一本账本,接到的温情犹如欠下的债,想付出一点爱,又怕对方不还。
思绪猛地一下子回到了躯体中,我睁开眼。诡异的红雾已经散去,我连忙深吸两口气。突然觉得有些疲惫,但又别无选择。就像被送走的那一天。沿着唯一一条路,没有退路,没有方向,没有美好的回忆,没有未来的蓝图,只是迎着光亮的方向,走向从未去过的终点。
叹了一口气,我走向Ⅳ。
比红色更令人难受的颜色。血红的雾浓稠的仿佛能滴落下殷红的血珠。我抬起手,视线却被浓稠的雾阻碍,我看不见我的手,但我能感觉到浓如流水的雾气从我之间划过,留下血一样,粘稠的触感。
寥戾的风刮在脸上生疼。“我”坐在一栋烂尾楼的顶楼的边缘。
而我,飘在半空中,与十五岁的自己面对面。
十五岁的女孩,青涩而敏感。十五岁的“我”,读着不好不坏的中学,有着不好不坏的成绩,过着不好不坏的生活。不好不坏是一个最孤独的位置,没有人在乎,没有人理解。因为农村出生,又不善交际,“我”没有朋友,只能看着班级里的女孩们一个个拉帮结派,说着永远说不完的悄悄话。不是没有鼓起勇气想加入,小得可怜的勇气之焰被一盆冷水浇灭:“就你?你爸妈都不要你,你还想要什么?”
想自杀的念头,不知何时而起,却也不曾打消。像一个邪灵,无声无息地盘旋在心头,趁机而入,叫嚣着,怂恿着,唆使着,游说着。一个不注意,便让它占据了生命的控制权。
但贸然结束生命,需要太大的勇气。总有一丝丝的留念。比如说校园后的小林子中,往往是无人的。没有人,就没有偏见,没有嘲讽。林子温暖的拥抱,让“我”迷恋,喜欢寻觅初春里第一片新叶,喜欢夏天槐树每一缕清香,喜欢秋日中透过枝丫的阳光,喜欢冬雪中不知名的小动物留下的足迹。一个人拥有的林子,一个人享受的自然。再美好不过了。
再美好、再喜欢的日子,都是会过完的。再浓烈的热爱,都会在冰冷中消失殆尽。比如说对林子的热爱。比如说生存的欲望。没有什么理由,只是突然不想去那林子了,只是突然不想活下去了。
夜里躺在床上,为明天的活着想一个理由——因为想穿那件格子衬衫,因为想读完手头看了一半的书,因为想吃家边上小咖啡店的甜点,因为想捡一片满意的落叶,因为要等书桌上的小盆栽开花,因为要去看总在学校后门散步的小猫……
直到有一天,“我”躺在床上,觉得再无理由活下去。第二天黄昏,“我”登上顶楼天台。
我不记得“我”在天台上想了什么。但我现在飘在曾经的“我”面前,倒是想了很多。风渐渐小了,却也不停。“我”站了起来。站在天台的边缘。
风飔飔而过,拂起“我”的裙子。仿佛是一个剧本,我本能地冲了过去,我碰不到裙子,却能带起风。带起的风,将裙角勾到了旁边一个铁钩子上。“我”往前蹭了半步,又蹭了半步。“我”感觉到背后的阻力,微微偏头,从被风扬起的碎发后瞥了一眼被钩住的裙角,又仿佛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我”低着头,若不是风依然叫嚣着,一切将会静止如画。我又飘到“我”的面前。
一滴眼泪,从看不见的阴影中落下。只有一滴,也仅有一次。为曾经的自己哭泣。一切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孤独的人孤独地站在孤独的天台,所求不过只是一句劝阻。一个来自铁钩的阻力,已经足以打破女孩的伪装和勇气。眼泪直接从眼眶中,落到了高楼下,碎成了无数瓣晶莹的彩虹。
一栋废弃的楼,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我”的脸上没有一丝泪痕。无人心疼的泪,留在脸颊上,也不过是等待风干罢了。
十五岁的“我”死了。从此,为自己而活。为自己的生命喝彩。不再被困在潮湿的角落。不再被困在未知的迷茫。
“我”下了楼,我站到了“我”刚刚站的地方。风目睹了一切,戏已收场,便静静离去。
我抬起头,发现目之所及美得不可思议。远处的市中心看不见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唯见最高的摩天大厦孤独地立在正中心的位置,守着一城的繁华,也守着高处的寂寞。玻璃窗映着胭脂色的媚色。黄昏收起缠满忧伤的长线,睁着黑色的瞳仁注视着大地。依旧歌舞升平,但仍有一群人,在灯火阑珊中孤单的注视着另一群人远去的方向。独自一人也可以欣赏风景,独自一人也可以活得漂亮。
原来,那个冰冷得只有铁钩挽留的黄昏,竟然那么美。
玫红色的雾,从夕阳的方向飘来。我闭上眼,等待回到白色的房间。
Ⅴ
雾气的感觉已经从脸颊与肌肤上褪去,但我不愿醒来。如若这是一场梦,我愿意醉倒在这黄昏中,醉倒在十五岁的蜕变中。若是化茧为蝶一定会经历痛苦,那我宁愿沉睡在茧中,哪怕无法以华丽的姿态迎接阳光。
闭着眼睛,仿佛这样就不用面对。闭着眼睛,给自己一个逃避的理由。
完全没有第二个选项。我非常清楚第五间房间里,是什么在迎接着我。不是死亡,却与死亡无异。
我是一只没有成功破茧的蝶。永远活在冰凉而狭小的茧中,独自一人。
那是三年后了,在重新为自己而活的三年后。我考上名校高中,换了一个生活环境,没有人认识我,熟悉我,每个人的历史都是崭新的。我开始书写自己的历史。我不再是没爹娘要的不善交际的农村女孩,没有人知道我最痛苦的经历。
除了一个人。我以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拒绝清醒。
但这不是梦,是梦也总有醒的那一刻。
当她主动与我交谈时,我以为这就是天使了。她带着阳光般的笑容,开朗健谈,圆睁的猫眼中是没有污染的纯真。我从来没有朋友,从来没有阳光,所以紧紧抓着希望不放手。我全然地信任她,甚至告诉了她,那段不愉快的曾经。而她耐心地听完我的故事,笑容依然可以折射阳光,她温柔的安慰,仿佛让那一切,都变得不那么沉重。
然而,我的曾经,再次成为别人的笑柄。消息很快游走于全班同学的耳边,再传到隔壁班,再传到别的年级……她慌张地跑过来向我解释她不是故意的,那样的泫然欲泣后悔莫及,我根本没多想便原谅了她,甚至还细细安慰着她。她扬起脸,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我最好的朋友在几天后,又成为别人最好的朋友。
我睁开眼,梦醒了。
我推开门,泪滑落。
梦醒,泪落,皆不留痕迹。
我站在教室门口,看着“我最好的朋友”在教室里滔滔不绝地讲着我的故事。她讲故事比我讲得好多了,不仅语言连贯流利,还有很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细节,若不是剧情太过熟悉,我都要被这故事吸引了。当时的我,还没这福气听这么一则真假参半的故事。
一切如有一只无形的手精细地操控着一切。那边引人入胜的故事刚刚落幕,这边以一声惊叫正式拉开帷幕。
“我的钱呢?我的钱被偷了!”隐隐的哭腔与颤抖最能引起同情。我回头,正好看到“我”向这边走来。“我”的脸上没有笑容,但步履很是轻快。
我无心再次经历后来的事情。可是我的背后,像是紧紧贴着一堵看不见的墙,我往前挪了半步,墙也跟着我的脚后跟,再次紧紧贴了上来。退无可退。
明明知道前方道路险阻,却无路可退。明明知道即将发生的每一帧的画面每一秒的的停顿,无数次被梦惊醒,毫无变化的梦的重播,每每便是从这个时刻开始。
“我”才刚刚从坚硬的外壳中探出柔软而警觉的脑袋,贪婪地从这个不熟悉的世界中汲取新的希望与力量。面对嘈杂的教室,“我”面色不变,但眼中透着孩子般的好奇。
探出的脑袋被当头一棒吓回了厚重的保护壳中:“是不是你偷的!有爸妈生没爸妈养的野孩子!”“每天一张高冷脸给谁看啊!还不是没人要的!”“没家教!野孩子!”……“一个女孩,女孩,女孩……该死的女孩!”……“没人要的孩子!你被送人啦!”……奶奶的鸡蛋里挑骨头的苛责,同村孩子看热闹的嘲笑,同学不分青红皂白的跟风……重叠起来的声音,在脑海中单曲循环。
“我”的脸色似乎一点变化都没有,仿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仿佛只是冷眼旁观,但是我知道,已经有一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有同学叫来了老师,顿时又是一片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地描述。三人成虎真的是再自然不过了,没有证据,也不需要质问,仅仅是舆论就可以简简单单地定下罪名,连一句申诉都来不及说。老师的眼神中,是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孩子的无奈与厌恶:“你自己承认吧,这可是要退学的,我们学校容不下你这种人。”
我这种人?我是哪一种人?是爸妈不要的女娃,还是农村的没教养的穷人?是平凡得可以消失在人群中的普通人,还是恶劣得偷同班同学的钱的坏孩子?
我自己也不知道。
“退学!”“退学!”“退学!”已经分辨不清是谁在喊,谁在哭了,短短几分钟竟然可以如此轻易地否认一个人的所有。这种情况,“我”有心“狡辩”,也无力抗争了,何况“我”也不屑于此。“我”猛然想起了一个人,“我”的“好朋友”。她躲在人墙包围圈的外围,不小心与“我”目光交汇,匆忙而慌乱地转移视线。“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眼中干涩。同学一个个跟着“我”的目光看向她,她终于艰难地将目光放在“我”身上:“承认吧。你承认吧。”
鼻头酸涩,眼睛也难受的很。可是,眼泪早就不会流向眼睛,吞下的泪水流向心里,将自己浸泡在苦涩的泪水中,不再挣扎,窒息,死亡。
“我”最终没有承认“罪行”,转身离开了教室,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这座城市。没有和任何人说。
往往,梦境在我登上公交车的那一刻就结束了。我也闭上眼,准备回到白色的屋子。这间该死的屋子到底想怎么样?这一切该死的是为什么?为什么死后还要再强调我的过往?不过,只剩下两扇门,应该很快就可以解脱了,永远的解脱了。
鼻头有一些酸,但我不想承认。大概是原来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有一些感应吧。
还没有闻到空气中浓重的水汽味道,我睁开眼。换了一个地方,但不是白色房间。那是梦境的结尾,不过梦中的“我”,是坐在公交车上,看着阴暗的天空和空无一人的站台,而现在的我,站在站台上,看着自己空洞的眼神。
竟然还没有结束。我有些失神。为什么?
公交车还有一分钟就发车了。我仰起头,隔着窗户,将手贴上“我”的手。冰冷的玻璃,隔绝了温度的传递。“我”的灵魂好像去了什么未知的地方,正随着风伴着雨,接受着黑暗的折磨,从灵魂到指尖,无一不散发着冰冷而绝望的气息。
我瞥了一眼公交车站的钟表。还有三十秒。我往后退了一步。纵然冷心冷情,但目送冰冷的自己走向冰冷的城市,冰冷的未来,还是太残忍了。
我看向小路的尽头。好像快下雨了,满天里张着个灰色的幔,没有一丝缝,没有丝毫松动。我深吸了一口气,却只能吸进一股热辣辣的闷。灰色的幔下,小路尽头被层层沉甸甸的山雾包裹,竟是看不到头。空气中尽是烦躁的味道。
一个身影急急地向这边跑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上下窜动着。怕是不可能赶上这班车了。身影比我想象的跑得更快,跑得更狼狈,更拼命。略近了些,可以看到散乱的短发颠簸着。遥遥传来声音,清脆又撕裂的声音,焦急而疲惫。
车开了。
声音越发尖锐,似乎喊破了天空中灰色的幔,如同一道闪电划开了一条口子。但那也只是一瞬,一瞬过后天空再次密不透风,甚至比之前更加压迫。风雨欲来。
是一个女孩。我转过身,目送公交车消失在小路的另一个尽头的转角处。女孩终是跑不动了,脚步声不甘心地停下。身后是微微的啜泣声。
至于吗,不就是没赶上公交车吗?我转身,愣住了。
短发凌乱地黏在了汗湿的额头上,掩面跪倒在地上,肩膀带动着全身在抽搐,一声声压抑的痛苦,仿佛是从她灵魂的深处艰难地一丝丝地抽出来,散布在空气中。
她的身后,小路的尽头,雾气好似洪水一般倾泻过来。
她抬起头,原本那张笑容可以折射阳光的脸上,泪珠无法在眼中聚集,直直地淌湿了整张脸。眼泪反射的天空,是灰色的。
我等到了该等到的人,离开的时间也就到了。雾气笼罩。灰色的雾。我们离得那样近,却看不见彼此。
灰色的雾气,沉重地徘徊在脚边,脚被从土地中渗出的雾牢牢固定在原地。我极力望向她的方向,雾气却不罢休地缠上我的视线。一丝丝血色,在雾气中游走。她带着哭声的呢喃不受雾气的影响传到了耳里:“不要走啊……我错了,你不要走……对不起。”
断成泪珠的话语,随着天空飘起的小雨,消失在了无穷无尽的雾中。
Ⅵ
沉重的梦压在我的心上。
一句对不起,难道就必须原谅吗?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弥补我受的伤害吗?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结一切吗?
对不起,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负责任最可恶的话语。
伤害永远是扯不平的。
别和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只能换来你的安心,而非我的释然。
别和我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想说那句违心的“没关系”。
难道我连恨的权利都没有吗?
可是,脸上的潮湿,是什么?是雨,还是泪?
我狠狠抹了一把脸,将所有的念头甩到脑后。
在Ⅵ伫立,隔着厚实的门板似乎都能破门而入。突然觉得,一辈子待在这里,待在这间屋子里,不再在乎外面的风雨阳光,不再理会外面的流言偏见,不再关心外面的是非曲直。
只是顿了一顿,我推开了门。
漆黑一片。一开始我以为是黑色的雾,但雾久久不曾褪去。是夜色。漆黑的夜色。大地已经沉睡的凌晨,风一点也不温柔地搅乱平静的黑夜。大雨倾盆,沉闷的雷声如同大炮轰鸣,使人悸恐。冷酷与疯狂,绝望与希望,毁灭与重生。
我费了一些功夫才在一堵矮墙边找到刚刚上完夜班的“我”。偏僻的工厂离“我”租住的群居房还有一段距离,回去的路上没有半盏路灯,而“我”现在连一把伞都没有。风似利箭,在破败的穷人区肆无忌惮。“我”靠着矮墙——反正已经湿透了,多淋一会儿雨多吹一会儿风也没什么关系。“我”掏出一支烟,尝试了几次都没点上火,悻悻然地将打火机塞回口袋,烟依然叼在嘴角。
有时候,命运就是在开玩笑,一念之差,可能就葬送了一生。
如果“我”那一天没有上夜班,如果下班后在厂里等有伞的同事一起走,如果走路的速度再快一些或是再慢一些,如果不在矮墙边停留,如果不尝试点燃那支烟,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可是,没有如果。
远光灯沿着马路远远地移动过来,隔着雨幕不甚清楚。“我”吐掉湿透的烟,准备回去睡觉。一片空白,远光灯突然冲向了“我”的方向,一声长长的刹车声让空气瞬间凝固。“我”仰面朝天,雨点狠狠地砸在“我”的身上。鲜红的血以后脑勺为中心,向四周,慢慢地散开,又被雨水快速地稀释。矮墙倒塌,砖的红色与血的红色一样刺目。远光灯依然亮着,清晰地照亮了血丝沿着地砖的缝隙曲曲折折地向四周扩散。连光速都慢了。雨,仍旧在下,下得很大,向大地射出了无数的锋利的箭,似乎要穿透薄弱的心。
我走近自己的尸体。定格的最后一秒,流露出最真实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那种恐惧仅是看着,就让人心悸。我转身去看司机。司机是一个健壮的中年男性,开着运货的卡车。血从他的前额往下流,在脸上歪歪扭扭地分割出大大小小的区域。他还没死。目睹车祸发生都没有惊起巨浪的心里涌起了怒火——凭什么我死了,这个粗心大意的司机没有死?我的命就这样不值钱吗?这就是所谓的不公平的命运?
凭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一切早已注定。
我做错了什么,世界把我拒之门外。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生命,没有任何在乎的东西。
既然什么都没有了——那就让所有的东西全都消失掉好了。
结束吧。
全部,全部,都变成空荡荡的。
有什么声音!凌晨,郊区,竟还有人目睹了车祸吗?声音在大雨和雷声的掩护下听不真切。在卡车后面!
一只小猫。似乎被吓着了,它在雨中一动都不动,瞪着圆圆的眼睛,眼睛中还反射着车灯的白光,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和尾巴。它的身前,刹车痕迹猛地换了一个方向,直冲矮墙。
原来,是为了躲避一只猫吗?
小猫浑身的毛都被雨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更显得瘦弱。毛色像极了小时候学校后门的那只猫。突然,什么都恨不起来了。
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吧。在我寻找活下去的理由时,善解人意的小猫常常在后门口等我陪伴我,而如今,以一条活不下去的生命换得了一只小猫的生命,也算是,不亏吧。
无法分辨是像雾似的一样,还是像雨一样的雾,缠绵不断
雨,似一颗煌煌然的人心,不知岁月从何时开始,又能在何处结束。
天空的东方,乌云背后,泛起了曙光的颜色。日出之美便在于它脱胎于最深的黑暗。
太阳会升起,也会落下。人生也一样,只是有些人一辈子都活在太阳的照耀下,也有些人不得不一直活在漆黑的深夜里。
日出很美,但是有谁知道,日出前的那一刻,是大地上最寒冷的时候。冷的让人觉得孤独,觉得寂寞,觉得无处可逃。
其实无论夜晚是多么漫长与寒冷,那些光线,那些日出,那些晨雾,一样都会准时而来。
Ⅶ
Ⅵ号房间不是没有雾,只是因为雾是黑色的,我并没有察觉。
日出的阳光冲破束缚,将光芒洒在黑暗的大地,黑暗的贫民窟,黑暗的车祸现场,和小猫身上。无法指望一只小奶猫能懂得生老病死,它慵懒地在空旷的马路上晒看了毛,轻快地离开了。它不知道有人为它流血,有人为它牺牲。
看不到背后的牺牲的人,都只是长不大的孩子。而成年礼,是扛得住重担、做得出牺牲。
几乎是毫无停歇地打开了下一扇门。我想知道,在死亡之后,属于我的重要时刻,是什么?
是葬礼。
那不是一场盛大的葬礼,但也算得上庄重。
显然警方联系到了我的养父母。而养父母联系了我的父母。两年不见,养父母看起来老了很多。我的离去给他们带来这么多烦恼吗?我不知道——若是知道,我可能会留下一张纸条。
亲生父母更是不敢相认。伛偻的身形显得弱小,黝黑的脸,粗糙的遍布皱纹的手,污渍嵌进了指甲中,留下乌黑的痕迹。高个的青年立在旁边,脸色颇为淡漠但眼神忧伤。血亲的神奇莫过于此。在他两岁之后,我没见过他,却能认出他,他没见过我,却为我伤感。
哀乐声响,眼泪顺着苍老的脸庞留下。纵横的深壑太多,泪水无法直直地往下流,而是沿着千沟万壑,染得整张脸都是水光潋滟。
我以为,我的葬礼一定是冷冷清清,没有人会为我哭泣,我也不会为任何人哭泣。既然生前不在乎,何苦死后要哭哭啼啼。
这么说来,还是有人在乎,还是有人牵挂,我不是孤身一人,游荡在这个世界上。
死亡不是突然离开。在葬礼上痛哭只是一个开始,人们在以后生活的某个场景里会再次想起他们,然后这种想起会越来越少甚至最终不见。死亡是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去,最终消失在记忆里。
有人真的在悲伤,更多的只是表现出悲伤。一群佯装悲伤的人中,真正在哭泣的人就格外显眼。一个少女。泪水无声地流淌,偶尔从喉咙中挤出的小兽般的悲鸣。
我的朋友。如今,我可以心平气和、不带讽刺地说出——我的好朋友。
但还是难免唏嘘。时间会把欠下的对不起,变成还不起,又会把很多对不起,变成来不及。
是终点,是永诀,是不可挽回,是再也握不到的手、感觉不到的温度,再也说不出口的“对不起”。
有人说,人一生要经历很多场葬礼,才能得以成长。每一场葬礼,都是埋葬曾经。
Ⅷ
青纱和白衣的颜色一点一点被拆散了,一点一点化成了雾气。
好累。感觉灵魂从身体的经络中被一股一股抽了出去。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以仇恨为目标、为支撑着活下来的,但当所有仇恨都烟飞云散时,又一下子脱了力气。许是活着的时候便行尸走肉,失去仇恨后,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念头。
接下来又是怎么样呢?
七扇门都走遍了。我也看到了许多生前没有看到的善意。这个世界可能没有那么美好,没有那么一帆风顺,但它至少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差。
我躺在温凉的地板上,盯着天花板。放任自己深深沉迷于棉花糖味的空气。
墙壁外面的淡淡金光,在不经意间变成了温暖鲜艳的红色。透过墙壁的,依然是不耀眼也不暗淡的光芒。如同初生的太阳,在云端的颜色。
接下来呢?这,会是我的坟墓吗?
我抬起头,发现墙上出现了第八扇门。
纯白色的雾,牛奶一般的流淌在空气中。浓雾一个圈一个波地荡过去,浸湿了林鸟的翅膀,飞也沉重,停也惆怅。像棉团似的滚滚而来;爬上河岸,越上树丛,向两侧泛滥开去。浓雾塞满了屋子,沾在脸上湿漉漉的、滑腻腻的。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浓雾里,好似睡着了一般。但是,再黑暗的地方也有人提着灯,再颓废的地方也有人清醒着,只是被这团浓雾笼罩,身不由己罢了。
白色的雾散去,依然是一片白色。这个房间,与白色的房间唯一的差别,是房间中间躺着的人和他身边嗡嗡作响的机器。空气中飘着一股死亡所独有的味道
病痛折磨下高高突起的颧骨,纸一般单薄的身板,清浅的呼吸几乎已经消失在白色被子下。
病房外,疲惫的妇女抱着一只保温桶,摊在简陋的椅子上,歪着头睡着了。一个小女孩扎着两个小小的马尾趴在窗上看。脸上流露出疑惑和不解,她推醒她的妈妈,脆生生地问:“妈妈,爸爸为什么总在睡觉?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啊?”那个妇女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眼泪在眼眶中凝聚,却没有勇气滑落。
其实,我也明白,司机并非有意。他不是刽子手,相反,我应该感谢他。感谢他的绕过小猫的善良,感谢他结束了我行尸走肉的一生,感谢他带来的死亡,让我放下仇恨,教会我这么多东西。感谢他教会我感恩生活。教会我只要去发现,生活的另一面,是那么美好。
我贴近他的耳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想起奶奶皱起的眉头,想起爸爸憨厚的话语,想起妈妈单薄的怀抱,想起弟弟扭曲的微笑,想起养父沉默的关怀,想起养母温暖的披肩,想起好友开朗的笑颜……原来,幸福可以这么小,这么简单。我不曾想过,我竟然拥有这么多。没有什么是生来就有的,所以更要感恩已经拥有的。只盯着自己没有的东西,自然就什么都没有了。
沉浸在回忆中,久久没有开口。病床上的男人竟是微微睁开了眼睛。他看向我,我一愣,随即想到他看不见我。但显然他看到我了。他认真地上下扫视着,又聚焦到我的脸上。我被盯得无措,又不好意思转身就走。在走与不走的混乱思绪中,他轻轻喃喃道:“对不起……”若不是房间里太安静了,这样轻的音量完全无法被捕捉到。他也没有再说第二遍,仿佛刚才只是叹了一口气,在呼吸器上留下了一点点雾气,又在几次呼吸间消失。
但我听到了。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伤害我的人中并没有人当面道歉过,我也从来没有学过如何原谅。我的心里偏向哪一边呢?小天使和小恶魔哪一边占得上风呢?我的思绪完全成了随风的雾,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没关系。”这大概就是答案了。
突然觉得很放心。我不欠这个世界什么,这个世界也不欠我什么。
突然觉得很温暖。原来我爱着这么多人,也有这么多人爱着我。
突然很想跟自己说声对不起,对不起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自己了。不过,没关系,我有现在的自己。
突然很想跟生命说声对不起,对不起曾经辜负了你。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学会如何感恩生命,愿从此时此刻,心怀感恩,不负韶华,不怨命运。
还想说些什么,但是雾气又笼罩过来了。隐约听到脆生生的声音:“爸爸醒了!”
一切都刚刚好。我曾经以为上帝遗忘了我。上帝并没有遗忘任何一个人,是我自己,遗忘了自己,遗忘了自己的心。以一片灰暗看这个世界,那世界便是灰暗的。
我的嘴角自然地勾起一个微笑。
雾气散了,我又将去向何处?
指导教师点评:
杨辰嘉同学作品《感恩生命》有着与众不同的文学气质,这不仅仅表现在其构设的“八扇门”叙事拼盘,以及类似《我的名字叫红》一般的死者视角,而且还体现在一种对意象的抽象意义的敏感,对死亡和生存意义质询时的执着与坦率,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年龄而假想愁的滋味,原本可能轻飘浮漫,但作者在一个虚像之中坐实了作品的现实意义,一个女孩的精神成长史和精神宽恕,被细腻地传达出来。这是女性文学,而非一般意义上的“女生文学”。对生命平等的渴望和推开一道又一道“门”有内容与形式上的共振。将生命放置在死亡的境地去思考,也许才能看清生命的本来意义。(倪江)
附2:参赛选手获奖感言
永远都热泪盈眶地以为爱
叶欢
这次征文比赛,主题为“感恩,与青春同行”,主办方给了很多选择,例如《带好你感恩的护照,上路》《冤家也能路宽》《 是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最 的遇见》等。几乎是在看完所有可选题目的那一瞬间,我便做好了决定。我想“遇见”是一个很美好的词,我遇见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我实在无法喜欢上我遇见的每一个人,但我愿意坦诚我所有的喜恶。
我遇见过这样一个人,周围有很多人不喜欢他,不过那并不是我不喜欢他的原因。我不喜他过于夸张的姿态和言语,不喜欢他过重的痕迹和他窥伺别人秘密的神态,这使他常常显现出他的拙劣。同样的,我也无法接受他那些过于功利的想法。我的一个朋友这样说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我不喜欢他。
我还遇见过这样一个人,他安安静静,一声不响,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的性格差别太大,以至于总有人会暗自悄悄嘀咕着“他们两个人怎么会走在一起的?”,但是我们就是这样成为朋友了,从初一到现在,一直如此,我也喜欢他。
记得高一时李老师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而写作?”我想,坚持写作,是为了知道自己究竟是何般模样。写作是个漫长而孤独的历程,无人为伴,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感受。每一次创作都是一次寻找自己的过程,去唤醒一具具骨肉,用一个写作者独有的多样灵魂一一前往寻找、匹配,肉体与魂灵相契合的那一瞬间,便是创作的伊始。这一次的征文于我,是一个又一个交织着的梦。我挣扎于秘密的坦白,沉溺于过往的一整片墨黑色的海。我实在无法形容写作时的状态,那是一次又一次自扯伤疤,写着写着总会眼眶通红起来,酸涩的感觉从鼻尖弥散开。我尝试着描绘出那一片我曾经极力想要逃避的伤痛,可它却总在不经意间重新追上我的逃跑和胆怯。
幸而写作是敏感而宽容的,不论有多不容于世,在文学的世界里,总是能找到一席容身之地的。我一直坚信,一个优秀的文学作品,必然是真实的。即便是小说,也一定是抱着真诚恳切之至的情感的,这也是我一直想要坚持的方向。或许我写不出漂亮的字眼,或许我写不出动人的文句,但至少我可以保证,我是真实的。我愿意用我的全部去拥抱一个能够令人感动的文学的太阳,灼伤甚至是焚毁都在所不惜。虽然我清楚地知道我从来都不是写得最好的那个人,但我确信我是最热爱的人。
世界上每个人擅长的事情都不一样,有的人擅长写作,有的人擅长说话,而我则擅长落泪和感动。我实在是个感性得一塌糊涂的人,永远都热泪盈眶地以为爱。
我写作,因为我想写
杨辰嘉
得知获奖的消息后,我时隔一年重读了我的参赛作品。
一年前青涩的文字,恰如一年前青涩的我。文字正在陪伴我成长,写作早已融入了我的生活。
写作前从来不会多想什么,只是记录下想说的话,想讲的故事。或许正是因为不带任何目的地写作,写出来的小说才能如已所愿,才能畅快搁笔,才能吸引到一些目光,才能获得一些肯定。这就够了。做着喜欢的事情,还能获得肯定,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灵感的到来很突然却不意外。在那一日前,我已苦思数日,心中也有数个成形半成形或不成形的故事。迟迟没有下定决心落笔,或许就是注定在等这一个灵感的迸发吧。
那一日午后,阳光不错,轻巧地穿过晃动的枝叶中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凉意,斜斜地铺在玻璃窗的这一头。我走过一段被阳光晕成暖黄色的长廊,长廊两侧都是紧闭的门,门里素不相识的人谈论着五花八门的话题。隔着门,一扇门里的声音,在我路过这扇门的几秒钟里,路过了我的耳朵。我路过了门后整个世界,或者说,门后的世界与我的世界擦肩而过,留下零碎的只言片语。
每个门后都有一个故事。
这便是我的故事的源头。以门为主线,以死亡为媒介,以感恩生命为主旨。在落笔前,我不曾想过这三者能如此和谐地在一篇小说中相处。因为这沉重的话题,沉重的文字,我不可避免地沉浸于角色之中,感其所感,伤其所伤,又随着主角的脚步一点点原谅一点点放下。在写下最后一个字时,主角走向未知的故事,我亦似梦中惊醒,恍然如重活一次,深切地感受到生命在血管中流淌的感觉,感恩生命之情亦自心底油然而生。
这是写作给予我的,与自己交流的机会。写作是一场没有听众的演讲,写作是属于孤独者的。就如瓦尔登湖的隐者曾说隐居生活是他对自己的省察,隐居于文字是我对自己的省察。因为孤独,所以有寂静的空间,有沉静的时间,留给自己,思考自己,思考世界,思考生死,思考自由,思考感情,思考过去斑驳的时光,思考未来遥远的梦想。
写作使我在岁月荏苒时光流逝中心安。没有文字的生活沉重如枷锁。我活得惶恐,唯恐刚刚活得像一个人,又过了头,活成了一个生活的人质。但文字一旦落在纸上,过往的韶光岁月便不会被辜负。文字是为了记录,记录现在的故事,记录模糊的回忆,记录复杂的心情,记录破碎的梦魇。
写作将我的世界展现给整个世界。马尔克斯是我写作路上的神明,他曾经写给海明威:“他所描绘的一切,他曾拥有的每一刻都永远属于他。”写作,是因为我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拥有永远属于我的那一刻。
我写作,因为我想写。
我热爱写作。写作或许不快乐,热爱不代表快乐。或许每个写作的人都不快乐,我们只是为了不那么痛苦而写作。但我依然热爱着它。
我期待,或许是幻想着,有一天,我手中的笔,笔下的文字,能撬动世界某个角落,能触动一个陌生人心中的某个角落。这便足够了。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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